2012年3月24日 星期六

一封寄不出的信

一封寄不出的信 24.03.2012

爸爸:

我見到了您的親人了!

您離世的時候,我以為自己是沒有怨悔的。我不是成了家裡最「爭氣」的孩子,結了婚給您生了孫子,還在您臨走前升上了副教授?我不是努力的搜尋了各種抗癌的可能性,還去台中為您抓了草藥?我不是在您床塌邊聽著您娓娓訴說了流離顛沛的離鄉背井之路,為您寫下了生命的故事?我不是在您臨終時抱著您,溫柔輕聲的陪著您走完最後一段路?

可是,那天,在旅館裡見到遠從北京而來的三叔時,我才開始感到深深的懊悔,我才發現自己從來未曾真正貼近您的生命。而更令我生氣的是,那幾年您拖著沈重又沈重的行李返鄉時,我竟未曾有過一次陪伴您踏上回家的路,未曾與您一起面對您出生的地方,見那些與您有著深深血緣關係的親人。

而您的親人,與您年紀相差兩歲的弟弟,趁著台灣開放大陸自由行的機會來了。

好幾天,我撥著那極陌生的電話號碼好幾回,對方總是未開機,要不就是毫無回應。眼看著他們環島的行程就快結束,我於是傳了簡訊留下信息,看看有沒有聯絡上的機會。

而電話終於在他離去前兩天接通。「小文啊!」他在電話那頭,用我很久沒聽見過的腔調,親切的喊我的名字。我於是,竟也跟著「怪腔怪調」的跟他說起話來,生怕他聽不懂我的「台灣國語」。

那通電話主要用在確認他的行程、落腳地、會面的可能性。掛下電話前,他突然想起要託我買罐奶粉。他說找了好久都沒找著,奶粉的品牌叫「金可貝可」(唔,這什麼牌子啊,聞所未聞)。我問他是哪兒的牌子呢?「『河南』。」他在電話那頭回答。我心裡當然OS了一下:「『河南』出的奶粉怎麼跑來台灣買啊?真奇怪!買得到嗎?」這懷疑讓我只好繼續追問:「那如果買不到『河南』的呢?」三叔說:「就買香港的吧!」

第二天,我騎著摩托車在宜蘭的超市和藥局中穿梭。在藥局老闆娘好心的引導下,我在名為「營養銀行」處找到了那罐給六個月內的寶寶吃的奶粉。然後,在罐子的標籤上,奶粉產地終於真相大白。原來,這奶粉來自「荷蘭」而非「河南」。而三叔就像您一樣,總是把「ㄌ」的音唸成「ㄋ」。
(喔,爸爸,這是「興化」、「鎮江」還是「上海」的口音啊?您在「興化」出生,後來搬去「鎮江」,也在「上海」落腳過。就算您最後在台灣生活了一甲子,這口音卻因烙痕過深而再也更改不了。)

我們相約第二天在他下塌的飯店碰面。我在心裡隱隱欣喜的期盼著:您離世近三年了,碰見您的親人,也許,我會在他身上看見您的樣子。

但是,這三叔,真的是與您不同調的人啊!

雖然媽媽幾天前已經在電話裡訴說她與三叔初謀面的印象:「伊甲恁老爸一點嘛都不參像,看起來干那董事長那種派頭」(而您,在媽媽口裡,可是「海軍流氓」呢!),但當面見著他時,我還是真的有些兒驚訝:七十七歲的人,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健步如飛(爸爸,牛仔褲ㄟ!您這輩子,我只見過您穿著海軍的卡其色長褲);說起話來連說帶演,唱作俱佳(爸爸,您也愛聽相聲,但,您可從來沒像他那樣演過相聲呢!);他親切的喊著K「小謝」,摟著MOMO、NONO時,像是已經多麼熟悉的親人(爸爸,您對K總是客氣異常,最常說的話是「謝謝啊!」;您小時候抱著MOMO拍照,但長大後,似乎再沒抱過孫子了)。

我試圖在他說話時,細看他的容貌,想要在他佈滿線條的面容上,搜尋您的蹤跡。但就是不一樣ㄟ!您招牌的山字眉,我在他額上沒看到;您挺直的鼻梁,薄薄而堅毅的唇,也與他不同。唯一相像的,也許是那說話的腔調吧!但就連這,也僅是記憶的想像吧!

但是,我在他的訴說中,一一印證了您曾經說過的那些過往,也還聽聞了未曾聽說的故事。原來,爸爸您真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,您拿著餐館菜單點菜的事,三叔還印象深刻呢!還不只此,您這公子哥兒,家裡書架上擺了成堆的武俠書,新書看完了讓租書店出租去,但您與老闆約好,若有新進書則讓您免費先閱讀(唉呀,原來大哥愛書成癡,源頭還是在您呢!)。

您的狡詐聰明還不止於此。三叔說,過年過節時您總不去拜年,因為需要磕頭拜跪的長輩至少就有二十人。您賴在家裡不去,但是,奶奶疼您,當著大家的面就說:「德滋沒來,紅包幫他帶著吧!」您於是落得在家悠閒自在,但紅包可一個也沒少拿到。

他還說,您打牌的技藝之好,老是,當大家把牌立起慢慢擺放時,您翻開瞧了一眼後就不再多看。十四張牌在桌上,您既不豎直,也不重組,可心裡早清清楚楚該如何安排;打牌時,您瞧也不瞧一眼,就隨丟隨喊;甚且,還在過程中也把別人的牌了然記在心裡。於是,有回與奶奶打牌,您打了張奶奶正聽著的牌出去。奶奶問說:「老二啊,你是不是故意讓我贏?」您裝糊塗,否認說:「沒有沒有。」其實,大家看了您的牌,發現早就可以胡啦!

爸爸,您這技藝,聽得MOMO神往不已,直說好想跟阿公打牌;而我,則在這個故事裡,看見了您的貼心。

我們,與您的家人,就這樣,東說一段,西聊一句,在飯店的小房間裡,牽起了幾十年前所結下的緣分。只是,您卻不在場啊!三叔力邀我們前去中國拜訪眾親戚,有遠在包頭、西藏的三姑姑、梅姊姊,還有比爸爸小上十幾歲的五叔。我應諾著,可心裡就覺得荒涼。您不在,我們踏上中國的腳步,是多麼無力啊!

雖然,幾天前,三叔趁黑跟著小哥已去家裡拜訪了媽媽,不過,媽媽忍著腰椎的疼痛,還是在他離台前一晚,搭了一個多小時的車,前去飯店再見他一面。臨走前,站在飯店的大門口,三叔握著媽媽的手,對她說:「二嫂,辛苦妳了!」那一刻,我看見媽媽的眼眶都紅了。

爸爸,您飄離故土,來到台灣幾十年,媽媽是您最大的依靠了。您與媽媽結褵幾十年,這話,也許也曾說過。但現在,您的弟弟說了,在您離開近三年後。

而我,也該學著三叔的口吻對您說:「爸爸,您辛苦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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