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27日 星期三

與世界告別



與世界告別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8.08.2014

「廖先生自殺了!」

我在午後豔陽的照射下工作半晌,姐姐從電話中傳來的訊息聽在昏沈的腦裡顯得如此蒼茫。

那是今年一月時駕車撞傷了媽媽的老先生。說他老,年紀也還比媽媽小上一輪。六十幾歲的退休老人,人生也還可以很精彩,但他活得並不快活。據他說,退休後領到的百萬退休金,早在賭場上揮霍殆盡。而散去的,不僅是金錢,也讓整個家庭從此支離破碎,讓他終究走上獨居之路。

要不是因為這場車禍,我們的生命原該是兩條永不會交織的平行線。但是,車禍就這樣完全未在彼此人生的盤算中發生了。當時,他在附近工地兼職管線領班。那天下班,他開車轉去黃昏市場買條魚準備回去烹煮,沒想到一閃神,竟就撞上了走在斑馬線上快要過完馬路的媽媽。

車禍後的損害賠償,除了第三人強制責任險的部份給付之外,所有一切我們都得自行承擔,因為廖先生每個月的薪水付掉了房租,扣除了法院定額的扣押金後,還得要生活。對於這場意外而來的災難,他幾乎再無法承擔任何金錢上的責任。那時,我們曾試著還勸他,也許藉此機會重新開啟、修補與孩子之間的關係。但我們的建議應該很微弱吧!幾次問他,他都說沒了孩子的訊息,無從聯絡。雖然他其實也還找得到前妻,而前妻也與孩子們保有聯繫。

車禍後半年內,我們透過地區調解委員會與他進行了三次調解,他說每個月只能賠償三千塊。媽媽聽了既生氣也憐憫。除了兩條斷腿、一隻斷手、變形的臉,淤黑的背、腫脹出血的雙眼、萬般疼痛的軀體,她竟還得用七、八年的時間來等著每個月三千塊錢的補償。她想想心一橫,就認命了。不再進行調解,也放棄興訟。忍受著軀體的痛楚,心理的挫折,媽媽咬著牙努力撐著過生活,等著時間的流逝,讓斷掉的右手可以逐漸抬起,斷掉的雙腿終於慢慢可以攙扶前進,甚至,開始不用輔具走上幾步。

而就在昨天,我才提到說應該要寫封信給廖先生,不是為了求償或責備,而是源於善意想要跟他說:人生業報輪迴不已,就算無法以金錢彌補所造成的傷害,但至少還可以透過其他形式的付出來為此意外扛責,譬如去當志工助人。

但我的信還留在意識中未能成文,他的信卻已輾轉送到了媽媽手中。他留給媽媽的話是:

   余媽媽:近況可好?可以活動了嗎?我真希望您快快好起來,不要因為我的一時疏忽,造成您永遠的痛!
    余媽媽,我今天會走這條路,是真的我別無選擇,金錢我無法補償您!而您又是那麼的寬宏大量!我真的是無地自容,連起碼去探望您,我都沒這勇氣,請見諒!如果有來生,我會好好報答您的!

朋友說,他選擇離世之前,因為中風而辭去工作,生活更是陷入絕境。後面的這段故事,我們已無從追索。看著信,只能深深祝禱他來世還能依稀記得此生的怨嘆,重新經營新的人生。

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

我的博士爸



我的博士爸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4.08.2014

一開始,我總是很客氣的在信件開頭寫著:「敬愛的Liegle博士」,可是,後來皮了,乾脆就寫「親愛的博士爸(Doktorvater)」(在德國,博論指導教授崇高如父哪!)。而我的老師,本來也很行禮如儀的稱我「余女士」或「曉雯女士」,可是,隨著我的稱謂用詞變化,他竟也自創新詞的喚起我「博士女兒(Doktortochter)」。

這個博士爸,2008年我第一次重回德國時,他坐在大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座,笑臉迎接我的神態我都還清晰記得(參見2008白鬍子老公公)。但是四年後再回去時,他中風過後的身軀已無法與我相約戶外。2012年,我們全家去到了他那已有百年歷史的賃居住所,與他及他的夫人喝了下午茶。

在中風之前,他清瘦但生氣勃勃。六十幾歲時,也還是日日一輛腳踏車呼嘯上下小山坡前去學校授課。可是中風後,他雙腿需要攙扶柺杖始能行進,左手也不再能夠運動自如;而瘦削的身軀不知是因為藥物或機能之故,亦顯得有些浮腫。

可這一切都沒能消減他的學術熱誠。兩年前到訪,他送了我一本多人共寫的合輯;這次前去,他遞上的是他的獨立著作,並且還向我宣告著下一本書預計處理的主題。

他那不能運作的左手,讓他在寫書打字時,直接省去德文名詞開頭得大寫的轉換。但這對他來說,不算什麼大礙。真正讓他難受與惋惜的是,從此無法拉大提琴了!過去,他和妻子及朋友們共組四重奏,每週都聚在一起玩音樂。中風之後,演奏之樂已是一個不知是否還能再實現的夢了。

但是,即便談著這樣的歎惋,他仍與我談笑如常,而我的眼淚卻差一點奪眶而出。可是,他還繼續笑著說哪,那因中風而戒絕的煙斗,他可是預計要在80歲生日時重新點燃。

我的博士爸,今年73。我等著七年後邊唱生日祝福歌邊看他緩緩吐出煙圈。






2014年8月3日 星期日

靠天氣賺錢



靠天氣賺錢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01.08.2014

水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,淹進了屋子。

說毫無預警,其實也不然。準備晚餐的沙拉時,我在廚房聽到了咕嚕咕嚕幾聲怪怪的水聲。但探頭瞧瞧馬桶並未見到任何異狀,我也就不疑有他的繼續手邊的工作。而外面,則在傍晚時分,開始下起一場雷雨。

我們住的這間民宿位在地下室。兩房一廳一衛浴一廚房,可以住進三個大人而不嫌擁擠。客廳的沙發且還是沙發床,硬要再擠兩個人似乎也不是問題。因為租期長達二十天,所以房東每晚僅要價50歐元,羨煞了租賃其他民宿的朋友。

地下室的民宿有好有壞。還好我們是在夏天入住,所以享受到的是它的涼爽,以及夏天睡覺還得蓋被的幸福;而小小的缺憾則是白天工作也得開燈,以及,這完全想也沒想到的淹水。

水來的時候,我們已用完餐。MOMO窩在沙發上休息,我則清洗著CC從餐桌上整理遞來的餐具。突然,就聽到CC在客廳裡喊著:「淹水了!」

我到客廳裡一瞧,鋪在地上的兩條地毯已開始濡溼;而廚房通向客廳的走道上,也已有小小的積水。我們四處尋找進水處,發現窗邊都無水痕,浴室地板也乾燥如也。後來CC在客廳木門的後頭,找到一管水注傾洩而來;但有些水,似乎是從地板直接冒上來。

我立即撥了電話給房東,但他人竟遠在克羅埃西亞訪友。我在雨中衝出去按了房東太太的門鈴,她尾隨我進了屋子,被淹水的景象也嚇了一跳。她勉力在驚慌中保持鎮定,先撥了電話給消防隊,另再打去負責附近排水設施的緊急服務處。而我們則在兵荒馬亂中收拾好重要的電器用具,讓她領著上樓去「避難」。

消防隊派來一名隊員勘查,他在二十分鐘後來到。瞧了瞧淹水的現場,說:「這不算什麼,其他地方淹得更高。」他用手比了比鼻子,讓我們知道這還不到兩公分的水,真的是小事一樁,只能自力救濟。

緊急服務處之後則來了兩位工作人員。他們看了看,決定先用吸塵器把水吸走,再搬來超大型除濕機日夜運作,看看能否搶救被浸泡到水的木頭櫃子和音響;此外,他們還用一特別的儀器速速在幾秒之內在牆上打了洞,用手機放入拍照察看水管是否破裂。

而為了安頓我們,房東太太打了幾通電話給附近的旅館,但旅館皆無空房,我們安慰她說睡房反正沒淹水,睡覺並無問題哪。她只好很抱歉的說會扣掉一夜的房租。

結果,房東太太不只扣掉一夜的房租。因為那台在客廳轟隆作響的超大除濕機,房東太太退回了兩個晚上的房租,並且連尚未付款的最後一夜也一併相送。臨走前,我們不僅不用再付50歐元,還賺回100歐元。讓原本盤纏漸已用盡的我,突然因為湧入新的資金得以再多為婆婆採買一點禮物。

而第二天我們才知道,昨晚整個城市的許多地下室都淪陷了。但大多數的人應該都是望水興嘆,像我們這樣運氣好到靠淹水「賺錢」的,恐怕真是奇談了。

淹水對我們來說,是在德國幾度生活中的首次體驗。但這趟德國之行,首次體驗的可不只是淹水,我們還碰上了兩次公車罷工、目睹了德國足球隊奪得世界冠軍那夜Nekar橋上人群的瘋狂、遇上老城裡抗議種族分離主義的龐大遊行人潮。這種種景象,下次再見可真不知是何時了呢!




期待再相見



參訪手記五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2.07.2014
期待再相見

由於公車時間無法配合,一大早我即從Lustnau的新居徒步下山,整整走了半個小時,趕在開車前四分鐘到達車站,準備去Petra老師家進行訪談。

原本相約9:30,不過,一個小時僅有一班公車,我要不早了四十五分,要不會晚十五分。「早到總比遲到好吧!」我心裡想,所以還是厚著臉皮就先打電話給Petra 了。Petra很爽快的就抱著她的小孫女來到車站接我。

她和先生、女兒、孫女住在一棟位在路邊的三層獨棟房子裡。我到時,兩位臺灣來的訪客正和她先生坐在桌邊用餐。桌上的麵包籃裡有各種早上新鮮出爐的麵包;此外,果醬、蜂蜜、咖啡、綠茶齊備。老先生說:「僅有週六才有這樣的享受啊!」我要了一杯咖啡,邊陪著他們用餐邊與大家閒聊。

Petra家與我之前去過的德國家庭都不一樣,他們家的雜物眾多,房子四處散落著各式裝飾品、書籍、玩具。連我剛送給她的禮物,她拆開後,也就先隨手放置在某張桌子上。而來自台灣的紙袋(想必是老師們帶來的禮物),也在房子中隨處可見。至於廚房桌上,除了堆疊的廚具餐具外,還擺了好多罐她剛醃製的櫻桃。他們甚至還有一個三層如蒸籠式的儀器,可以用來加熱萃取果汁。

除了自製櫻桃果汁外,他們也把過多的蘋果送去城裡的榨汁廠處理。透過特殊的裝置,新鮮的蘋果汁得以長時間妥善保存,而不會發酵變壞。Petra取了杯子幫我裝上一杯,鮮美的果汁酸中帶甜,真的是美味極了!!!

而後,我們就在收拾清爽的餐桌邊,開始了這次的訪談。

Petra明年就可以退休了,不過,因為今年繼續擔任接待家庭的工作,所以,她說就權上來講,她明年應該還可以再去臺灣一次。致於退休後的生活,就再看看了。

訪談完後約十一點,由於我和學生的訪談安排在下午三點,所以她建議我留著與他們一起用午餐,待他們下午驅車前往Bebenhausen郊遊時,再順路載我去Dettenhausen車站搭車。我接受了她的美意,在她外出採買時,就窩在他們家的客廳書寫我的記錄與整理訪談錄音。

中午Petra僅準備了沙拉和烤肉串,其他的食物則是他們昨天四人在Tübingen點了滿滿一桌之後的帶回來的剩菜,有Bratkartoffeln(香煎馬鈴薯)、Mautaschen(德國水餃)、Späzle(此地特色蛋麵)。Petra準備沙拉時,Caro(永平的英文老師)就拿著她的小記事本坐在旁邊記錄食譜。Petra說:「她總這樣,我煮飯的時候,她就一步一步記下步驟。」

下午到達學校時,校園中空蕩無人。三點時,僅有我一人坐在空地上的木頭桌邊等著。我試著想要與Claudia聯絡,看看是否可以找到受訪的學生,但電話那頭傳來答錄機聲音,恐怕她今天也跟著參訪團一起上路。

而後突然從球場邊走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少年,我對照著受訪者的名字,詢問他們是否就是korenYanick,兩個人對我搖搖頭就走了。隨後還來了個好高的女孩,她從我身邊經過,也沒多說多問,我想她既然聽見我剛剛的詢問卻沒有表示,恐怕應該也不是Koren

20分鐘後,我且絕望的想著自己應該是被放鴿子了,決定走往車站的咖啡館去。但那高各頭的女孩也跟著走向大門口坐下,我於是決定還是前去一問:「你是Koren嗎?」她點點。「啊!那我們兩個剛剛在幹嘛啊?」我忍不住驚呼。我以為她看起來像是老師而不是學生,且看見我這獨自在校園晃蕩的臺灣人卻沒來相認,必然不會是受訪者。沒想到竟然是!還好,在臨走前那一瞬間的決定,讓我們沒有彼此錯過。

等不到Yanick,我和Koren就先在大木頭桌邊展開我們的訪談,一直要再過了十分鐘以後,Yanick才現身。這兩個孩子都已考完高中會考,言談比之於之前在K中學受訪的學生來得沈穩許多。不過,對於未來升學,他們卻同樣也感到迷惘,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興趣何在。

雖然如此,Koren還是申請了幾所大學的服裝設計;而Yanick則決定先去做Ausbildung(職業訓練),一年之後再去上大學。他們說,很多人畢業後,的確沒急著立即升學,有的出國去,有的去實習或服社會役。

訪談結束前,Claudia即第一個現身惜別會的現場,準備進行小小的佈置。而一如以往,擁有鑰匙的校長又姍姍來遲。Claudia對此與我相視一笑,表示我也瞭解了校長遲到的習慣。之後寄宿家庭的家長們則陸陸續續帶著準備好的餐點,與孩子們一起前來會場。

這是參訪的最後一夜。臺灣學生忙著贈送Partner臨別禮--學校美術班製作的筆記本、鑰匙圈、書籤,也忙著拍照留念。

大家分頭用餐時,我和對面的Fuhrmann女士以及身邊的Marianne老師針對交換之事聊了一下。Fuhrmann和她的女兒Bianca曾經去過台灣進兩次,第一次因為學生人數不夠,所以開放家長也可加入學校的參訪團;第二次他們則是以私人的名義前去台灣旅遊。她很開心的述說十五年前第一次去臺灣時,外國人走在路上真是稀有。她一頭尚未變白的金髮,很是引入注目,許多人都來要求與她合影,讓她好有成為明星的錯覺。她還直跟第一次負責接待的Marianne老師說:「要私人去才好玩哪!」

Marianne是學校的體育老師,學生去臺灣表演的傳統舞蹈,就是由她負責教授。她說自己是來自鄉村的小孩,以前從來沒有出國的機會。因此,她很願意支持自己的孩子參與這樣的交流,因為她認為,送給孩子項鍊會遺失會被偷走,但送給她一趟旅行,那是偷不走的,且會常留在心裡的東西。

告別會結束前,一如歡迎會一般,每對伙伴都被喚到前方,由德國的學生致送臨別禮物給伙伴,而我和臺灣老師們也各自獲得禮物。校長喊我去領禮時還特別強調:「這個交換可是有學術研究相伴呢!」不過,她還是不忘在最後的致詞中,又「調侃」了臺灣教育一番,說臺灣學生會學到不要在課堂睡覺、會瞭解德國學生晚上有很多時間與家人同在不過這段德文致詞,永平的德文老師全然跳過未翻譯。不知是有意忽視,還是為了簡省時間而略過?

送完禮物,臺灣的學生上台演唱「Danke」(謝謝!),很多學生邊唱邊紅了眼睛。明天一早,十天的參訪就要劃下句點。不知他們收拾在行囊中的,除了一路採購的物品之外,還會留下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