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25日 星期一

最疼愛的小女兒

最疼愛的小女兒 25.05.2009

那個小女兒是我。這句話是爸爸臨終前幾天,當著我的面對著替他修剪指甲的護士說的。

遷入安寧病房,讓爸爸在臨終前的生活重獲一些尊嚴。一方面,環境寬敞許多,大大的窗子且還能映照出外面天光的變化;另一方面,護士們親切溫暖的照顧與關懷,更讓爸爸在神智清醒時常常笑臉迎人。

那天,我進到病房的時候,護士正端著盛水的小臉盆,仔細的為爸爸修護指甲,並用乳液為他乾燥的手滋潤按摩。我想,在那樣近身的接觸中,爸爸必然就邊對著護士滔滔說起了家裡的種種。而我,是他口中得以驕傲對人炫耀的女兒。

爸爸對我感到驕傲,因為,我在許多事情上,向來不是個需要被操心的孩子。就學業成績而言,雖然並不頂尖,但是,頂著大學名校的頭銜,加上留學德國的經驗,這當然讓他在與人說起時,很難不感到春風得意。

此外,雖然自高中以來,我就因為政治立場與家裡迥異,或是因為租屋在外而被看成是行徑上最是反叛的孩子,但現在的我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樣貌,卻是最最遵守「傳統規範」的榜樣:適齡結婚、育有兩子、擁有房子,並且在大學中任教。

現下光鮮亮麗的外表,讓爸爸可以無所掛心。我因此也無須在意他其實並不知道,這個他最疼愛的女兒也曾經有過許多瘋狂的行徑,並且,曾經也在社會規範的邊界上來去游走。

2009年5月24日 星期日

當我們同在一起

當我們同在一起 24.05.2009

週末全家北上,只為了去看K的學生的一場英語戲劇公演。

大二的學生改編了「西城故事」,又跳又唱又演,在生澀中卻飽含了熱情、活力與創意。我好用力的鼓著掌,因為知道為了那場演出,他們一定流下了許許多多的汗水與淚水。那辛勤耕耘過的,應該要歡呼收割的啊!

我因此想到了自己剛辦完的那場「『異藝』非凡」晚會。

為了展現不同國家的文化風情,我們安排了日本太鼓、非洲風肚皮舞、印度寶來塢、中東金翅舞、夏威夷呼拉舞、奧地利民謠、美國街舞、西班牙佛朗明歌、原住民歌謠,以及澳洲火舞等演出。

雖然只是一場兩個多小時的晚會,整個籌畫的時間卻超過一個月。演出細節的接洽、交通的安排、餐點的打理、會場的布置、宣傳海報的印製、、、。總有細細瑣瑣的事情有待確定。我們因此開過一個又一個的會,寫了一封又一封的Email,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。

而這些表演者,我其實都不認識。或者透過引介,或者藉由網路搜尋;甚至,還有在綜合球場上攀談而找來的。可是他們都慨然赴約,甚至願意削價演出。只是,在會前我其實無法很確切的預想他們將會帶來什麼樣的表演。

沒想到,啊,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。雖然,大半的時間我其實是提著長裙,跑前跑後的張羅著臨時突發的許多小狀況,可是,從現場的氣氛,以及事後所得到的迴響,我們因此得以歡呼收割。

這種大家一起努力,並且展現出成果的感覺,常常令我感動萬分。

我因此還想起更久遠以前的事。那時,我們才大二。接下了系上的刊物,規劃了一個具有爆炸性的主題。那個晚上,我們這一小群「異議份子」簇擁在某個小教室裡忙著完稿。W用細膩的工筆畫出了尼采思索的神韻;我和L則剪剪貼貼思考著如何排版。出刊那天,我們覺得自己像是在系上丟下了一顆炸彈而相約四散逃逸,邊笑邊揣想著那爆開的炸彈將會帶來如何的威力。

那份刊物,多年後也許會在整理舊物時再被發現。當年,它是不是炸開了我們所要批判的事物,或僅僅在多年後成為我們年少青春的見證,好像,都不重要了;而那群朋友或者離散,或者成為枕邊人,也都塵埃落定。可是,不能或忘的是:我們曾經同在一起努力過。

我拆對禮物了嗎

我拆對禮物了嗎 24.05.2009

為了尋找一個得以逃避生活瑣瑣的空間,那個戴耳環的男孩走進了我遠在另一頭的家。跟著我風塵僕僕的搭了幾個小時的車,走上走下的看了我們的住處。然後,當他站在廚房看著窗外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時,突然就轉過頭來對著喝咖啡的我說:「老師,妳一定拆對禮物了!」

拆禮物的譬喻,是他從作家「九把刀」的演講中聽來的。九把刀把生命中的許多際遇看成是一樣一樣的禮物。大半的時候,我們可能拆錯了。以他自己的生命歷程為例子:曾經努力作畫,想當漫畫家的夢想,最後卻因為發現自己並不適合而被看成是拆錯了的禮物。而現在,當他的創作得以發揮自己,甚或感動別人時,他因此可以驚呼:嘿,我拆對禮物啦!!!

戴耳環的男孩透過我的網誌,或者幾次的互動,看見了我生活中的切片。在我生命所閃現的吉光片羽中,那看似完滿的圖像讓他為我下了這樣的一個註腳。

是的,我的確拆對了禮物!現下的生活,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呢?但是,若以現在的眼光望向過去,那麼,我更想說的是,即便我不願回到過去的任何一個點,可是我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拆錯禮物過。

如果,曾經覺得拆錯,那是因為,我看不見隱藏在每個禮物中美好的一面。

最具體的例子可以回溯到二十年前。當拆開K送的生日禮物,發現是一雙黑色的有跟的皮鞋時,我竟就從陽台對著他大喊:「喂,我一輩子也不會穿這樣的鞋子啦!」

大學的我,不穿裙子,不愛洋裝,身上老是T恤加牛仔褲加布鞋。那樣樸實無華的我怎麼也不能理解為何K送了我一雙高跟鞋;而那樣年少清狂的我,更沒能珍惜K為了那雙鞋子徘徊在女鞋店中的躊躇。

很多年以後,終於想清楚的是,禮物何有對錯啊!每一份不管是因為自己的選擇而拿到的禮物,或是因為因緣際會而獲得的意外驚喜,如果我都曾經真切捧在掌心守護著,那麼,都是此生最大的祝福。

2009年5月21日 星期四

包與不包的抉擇

包與不包的抉擇 21.05.2009

這件事的確讓我升起了困惑,當收到助教寄信詢問大家是否包給院長奠儀費用時。

我的立場其實是清楚的:我不認識此人,且與他無任何交情;加上在行事上對他的作風有些不能認同,因此,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基於慣有的習俗,而在他父親過世時寄上奠儀。

既然立場如此清楚,那又為何生出猶豫?猶豫來自於:我可以清楚的猜想到,全系會只有我一個人未參與此事。特立獨行的作為,將會清楚的讓我在群體中顯現出來。猶豫也因此來自於,我的升等審查正進行到院級的層次呢!

當然,這是一種小人之心的擔憂,擔心別人可能會將這樣的作為看成是一種「大逆不道」的行徑,而在暗地裡拿來當成日後處置相關事情時的考量。

「我到底要不要包呢?」那個晚上,我一再詢問身旁的K。K有點帶著「看好戲」的立場說:「這可是對妳的考驗啊!」

後來,定下心想了想。如果,今天我是系所的主管,那麼,即便有上述種種的心情,我還是會因為自己的行徑恐怕會對全系帶來影響而因此隨俗。然而,當猶豫只是來自我個人的疑慮,當其所牽動到的可能只是我個人未來的升遷,那麼,我就可以明確的做出決定:不包。

我的想法是,如果奠儀的作用是人們用來表達關切的方式,那麼,面對這個陌生的,與我同樣失去父親的人,我的關心並不需要透過這種形式來傳遞。如果,基於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的心情而想要表達我的關懷,那麼,一定還有別的方式的。

於是,我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函給他,提醒忙碌於喪葬事情的他,記得好吃好睡,好好保重自己。此外,我也把把自己在爸爸過世後寫下的心情寄給他分享。也許,在很多事情上具有巨大理念差異的情況下,這是我們最靠近彼此的時候。

因此,猶豫解除,我在這件事情上重新找回自己的安然自在。

2009年5月14日 星期四

得到了四個擁抱

得到了四個擁抱 15.05.2009

那是喪假後第一次去學校的日子。埔里的陽光依舊,而我,則變成了一個失去父親的人。但在這天,我卻得到了四個擁抱。

第一個擁抱:
腳踏車穿過迴廊鑽出底樓的小門時,正好碰上開車來上班的同事。「早安!」我的車從她身邊呼嘯過去。停了車,上鎖時,同事靜悄悄的從另一頭走到我的跟前。我邊解釋著後座上大包小包的行頭,邊忙著鎖車。當我鎖完車慌亂的翻找背包要拿出一個蘋果給她時,她說話了:「我等著要給妳一個擁抱,然後就要上去啦!」那句話差點就把我的眼淚給叫了出來。但是我沒哭,就只是那樣靜靜的環著她,接受了她溫暖的關懷。然後,拍拍她說,別擔心啊!

第二個擁抱:
走進教室門口時,迎面來了大二的學生。高高瘦瘦的她,向來就是個不吝展現熱情的人。看見我,她走了過來,說:「來,老師,給妳抱一下。」我兩手都有袋子,哪有空手可以抱抱。於是,就把身子依了過去,讓她自己動手啦!

第三和第四個擁抱:
中午與學生開會,兩個小大一先來到了教室。抱怨著:「老師,今天的心得由同學互看,這樣妳就沒看到我們給妳打氣的話了。」我安撫他們,說下週會再把大家的作業收過來一起看。然後,她們就說啦:「老師,我們也要抱妳一下。」

擁抱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!那情形,也許挪用K在別處說過的話得以解釋,即:要直探靈魂之前,必先碰觸肉體。身體的接觸,真的帶有強烈的撫慰力量啊!

我記得有一回,NONO耍賴的哭著。我靜靜的蹲在他面前看著他,沒有說教,也未制止,我只對他說:「來,媽媽抱抱。」他邊哭,猶疑了一會兒,就靠了過來。我把他緊緊的抱在胸前,邊拍著他,邊輕輕的搖晃。於是,那抽抽咽咽的哭聲就緩緩的緩緩的停歇了。

結論是:也許,探觸靈魂並不容易,並且需要更長的時間。那麼,就適時的透過身體溫暖的擁抱,幫我們完成部分任務吧!

2009年5月7日 星期四

爸爸給我的考題

爸爸給我的考題 07.05.2009

他是一個很好的考官,他不是轟天霹地,突的就丟下一個大難題,而是遵循著學習的原理,循序漸進的讓我一步一步往更難的題目邁進。

我先得試著解的題目是:長在他肝裡的大腫瘤爆破了,他住進了醫院,接受拴塞手術。

我的解題方式是:相信著一絲一毫的可能性,找來各種保健食品要他試著吃看看。

那時的他,躺在醫院的病床上,意識清醒,食慾不振,但還能夠與我細說自己的從前,並聽我唸著替他寫下的故事。

熬過了手術後毫無食慾的那段時間,回到家的他漸漸又可以離開床,每天黃昏繞到市集走個十來分鐘,給自己買點愛吃的小吃解饞。

一個半月後,再進醫院做完第二次拴塞,他的健康就開始每下愈況。每回北上,他給的題目就越來越難一些。

一開始,他還能夠聽著我燒給他的相聲CD,並且邊緬懷著鳳飛飛的歌聲,邊央我替他也找來江惠的懷念金曲。此外,每天他會起來如廁幾次;吃完三餐後,還能趴在桌上小坐一番,與我們說說話。

後來,他坐起身的時間越來越短,能吃下肚的東西也越來越少;CD被束諸高閣了,非常偶爾的,他會聽聽廣播中的新聞或醫藥、料理節目。

面對這樣的考題,通常,我答得還不錯。我會坐在他的床邊,溫柔和善的面對他起伏的情緒,與他說說話;或者,我會把自己Blog上的文章印下來寄給他或唸給他聽;我會燉一鍋蕃茄紅燒牛肉、乾燒一碗栗子雞,外加一碟涼拌海蟄頭讓他當成年菜。

可是,也有回答不佳的時候。譬如,在朋友的建議下,我去了台中的一家中藥行替他抓了一帖藥,他吃下後並未吐出,但卻不願再繼續嘗試。那次,與他爭辯未果,我就難過的走出了他的房間,生氣他為什麼不為自己的生命多努力一點。

之後,有好一段時間,他已幾乎無法起身,連如廁都失了控制。他就窩在家裡那陰暗的房裡,不願搬遷,也不想住院。鎮日,昏黃的燈點著,不見一絲陽光;在沒有新鮮空氣流入的情況下,小小的電風扇未曾停歇的運轉著。但對他來說,那是生命中最後的安穩住所。

可是,受到壓迫的腸道,讓他開始無法排便。於是,他只能離開家,掛了急診進醫院灌腸。這一次進去,他就再沒離開過了。

可是他繼續出著題,用他越形消瘦的身影,以及越來越少的回應當題目,要我去回答。僅有一次,我竟就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出來。才相隔一個星期啊,他整個面頰就因為幾無進食而開始清楚浮現顱骨的形狀。

收拾起眼淚後,我告訴他在來時路上見著路邊一家店大落落的掛著「中國川菜」的招牌,也許,那會讓他稍稍燃起一點食慾。那天中午,我去替他點了回鍋肉和魚香肉絲,並且帶回了菜單唸給他聽。跟他說:「以後啊,你就拿著菜單跟阿容姐說,我今天要吃這個和那個,就像你以前當少爺時一樣。」

那真是他臨終前吃得最最開心的一次了。他吃了飯也吃了菜,並且喜孜孜的告訴我,菜單上的每樣菜都是他愛吃的。可是,唉,他又擔心價位太高,怎麼能夠每天吃呢?

可是,他也只開心了一天。之後,就再也無法進食了。他體內不知哪個器官已先棄守,讓他開始失血。閉著眼,抿起了唇,他幾乎不再與世界交談。並且,準備著要出給我最後一道題。

週二,姊姊哭著打電話來,說醫院要我們有心理準備,必須替他準備衣物了。包下計程車,我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奔馳。心想著,就要到那一天了嗎?

那個晚上,他幾乎未眠。眼睛開開闔闔的,無神的眼珠子不知望向何方。當我躺在椅子上稍歇時,他從喉頭突然而來的聲響總將我驚醒。我起身坐在床邊摸著他的頭、他的手,似乎讓他安穩些。

第二天早上醫生來巡房,問他,要不要回家,或要留在醫院,他沒有回應,僅有插在鼻子上的氧氣管發出絲絲的聲響。近中午,氧氣管換成了濃度更高的純氧。醫院很有經驗的看護指著爸爸發黑的腳底,要我們趕緊將姊姊叫來。

我必須回答最後一道題了。站在他的身邊,我輕輕的摸著他的頭,撫觸著他的手,靠著他,貼在他耳邊一再對他說:「爸爸,沒事的,就不會再痛了。別怕喲,我們都在這裡陪你。你別擔心哦!我們都會好好的。你就安安心心的睡一覺,就沒事了。」

然後,他的呼吸越來越緩,越來越弱,我就那樣清清楚楚的注視著他的生命,一分一秒,在我面前,消失。

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,幫著護士替他淨身、換衣;從容的與禮儀社的人討論著後事的辦理,就像十幾年前去到美國為大哥奔喪一般,謹遵媽媽的交代:別讓自己的淚水為難了亡者。

可是,當我一個人在助念室待在他身邊時,我還是嚎啕大哭了。「是真的嗎?是真的嗎?」事情如此不真實,以致我必須在心裡一次又一次用力的搖撼著自己,大聲的對自己說:「對,沒錯!就是這樣了,爸爸走了!」

四十年的父女之緣,就在這裡劃下句點。

但我心存萬般感謝。感謝他不是在我年幼時,拋下這樣的難題,讓我毫無所措;感謝他讓我有半年的時間,慢慢為他的離去做準備;感謝他並非讓我在電話中接到噩耗,而是可以陪伴在側,看著他走最後一小段路。

如果,每一道題最後都還要寫出感想,那麼,回答「死亡」這道題的結論是,讓我更加堅信,唯有每時每刻善待身邊的人,才是讓我在不知何時何處要面對何人的訣別時,可以,微笑以對。


最後最後,謝謝所有對我表達關心的朋友!你們溫柔的話語,正如還待在我身邊的家人一般,共同匯聚成讓我可以更從容去面對爸爸離去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