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2月24日 星期一

不能不面對



不能不面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4.02.2014

逃也逃不了。就算摀耳朵,噩耗還是越洋從電話那頭傳過來;就算再留意,失神的車主還是駕駛急奔而來的車子撞上去。

這是媽媽生命中的兩大難關:早些年的喪子之痛,讓她心靈深深受創;晚年才遇上的車禍之痛,讓她身體苦苦難安。但她從未被打倒。

第一關:喪子之痛
那時,舉家都懷著歡欣之意,等著迎接在美國學成即將歸國的大哥。

這個人人稱羨的長子,是我們家的驕傲。雖然他是那個年代時,我們巷子中唯一出國深造的孩子,但我們的驕傲並不來自此。對爸媽來說,他是貼心善體人意的好孩子;對我們兄弟姊妹來說,他是才華洋溢照顧弟妹的好哥哥。

但是,水壩奔流的水可以就這樣不顧情面的捲去他年輕的生命。就在他返國前一天,噩耗重重襲來。

1995年的事情了。二十年來,我還是難以想像當時媽媽到底要流掉多少的淚水,才得以稍稍哭去心中的一點點痛楚。而那哭不去的,揮不掉的創傷,她就在日日生活的流轉中,為自己找到出口:她認真收看「菩提門」、「星海羅盤」等節目,在佛法和生命的道理中,為沈重的磨難尋找正面意義;她將存了五年的保母費(50萬),加上爸爸的部分退休金(30萬),以及其他幾筆小額捐款和一些存款悉數捐出,在關渡國中成立了「永平基金會」,以哥哥之名,為社會留下了一個長遠用來接濟貧困孩子的機制。

這件事,不是我們任一個人的主意,也沒有任何人助她一臂之力。她就這樣想到了,然後去做了。基金會成立後,每學期頒發給清寒孩子獎學金。而媽媽則以每個月微薄的志工費和紙類回收費,涓滴細流的慢慢去壯大這個基金會。

哥哥的離世,有好幾年的時間在街頭巷尾間是個秘密。媽媽說不出口,也無法去細述。遇到關心的探問只說學業未完,或假裝哥哥在異地落地生根。要到時日久了,傷痛褪淡,在有意無無意的猜測與閒聊中,秘密才從極小的缺口中緩緩流出。而新認知的事實漸漸擴大形成新的共識,然後就不再有任何的追問了。

逝去的喚不回。媽媽有時稱羨哥哥好命,年紀輕輕已嘗盡生命中各種甜美(愛書成痴、廣結善緣、喜音樂藝術、好美食美酒),然後就撒手而歸,不帶雲彩不留負擔。只有偶爾在數落身邊子女的不是中,她因想起大哥的孝順而微微紅了眼眶。

這個難關,耗去她多年的心力。但也在面對的過程中,茁壯她的意志與韌性。我以為,爸爸離世後,剪去多年的情感恩怨,她該要好好享受生命的尾端。沒想到竟叫她碰上了這場車禍。

第二關:車禍重傷
她喚醒睡在身邊的我,那是她想要小解的意思。這個晚上,她喊了我兩次。我在睡夢中維持著警醒,以致她僅輕輕喚我就可以立刻讓我跳起身來,在睡眼惺忪中替她解下尿布,把尿盆費勁塞入她身下,解完尿替她重新包上尿布,清洗完便盆後,立刻就又倒頭睡去。

可是我知道,她一整夜輾轉難眠。我偶爾張開眼,往往瞥見她在深夜中費力轉換姿勢,甚至坐起。而我睏得連一點起來幫她的力氣也沒有。

她的身體,不知有多痛哪!

車禍的影片中,她將近八十歲的軀體,在空中翻了翻後重重摔落地面。除掉明顯可見的外傷、兩腿右手骨折外,身體內的各器官不知承受了多大的搖撼後才又慢慢安頓下來。那痛,深深內著於骨肉間,就算開了刀接上了骨頭,或外傷很快就退去跡象,但內裡的痛,以及因為手腳動彈不得所帶來的僵硬、不便,都讓她得費上萬般的氣力,才得以在眾人探望之時,還維持住情緒的穩定,笑臉以對。

但她幾乎不呻吟。只有在睡去不能自己時,我偶爾會聽到她身體深處的痛處所凝聚出來的幾聲哀嘆。其他時候,她只會訴苦說,唉,晚上都痛得睡不著。但她就是不會嗯嗯唉唉喊痛。不像過去爸爸生病時,只要一點點不舒服,我們就會聽到房裡傳來的呻吟聲。好像呻吟越大,痛苦就可以同倍減消。

就是這種從小在生活中所磨練出來的堅強意志力,讓她得以過關斬將,就算再費力,也得把吃苦當吃補,為自己的難處披荊斬棘,殺出一條生路。所以,她很早就開使用左手吃飯不要別人餵食;使出奇招自行綁好繞過脖子的三角巾而無須求助他人;想辦法把沈重的軀體以龜速移上便盆椅而不勞他人抱起;在看護熟睡的夜裡自行挪動身體拿起床下的便盆小解;她甚至還想著萬一稍微能動後就要辭去看護一切自立更生。

這就是我的媽媽。頑強艱韌,老天爺無法拿她開玩笑。



沒有留言: